沈立行:我的铁窗生涯(上)
(上)
作者:沈立行
1955年初春,我因受一起冤案株连而被捕。
那是元宵节后的晚上,漫漫长夜,春雪纷飞。我刚从弄口小店买了香烟,正点燃一支的时候,身边来了两个穿雨衣的人,问了我的姓名,就颇为客气地将我“请”到路对面的吉普车上去了。我坐在后座中间。那穿雨衣的人打开手电,给我看一张小小的字条,低声说:
“你被捕了!这是‘逮捕证’。自重一点,我们不上铐。”
我向那张纸本能地看了一眼。灯光昏暗,除了一颗红色的大印外,什么也没有看清。
说来也真奇怪,尽管我自命为唯物论者,但有些现象,至今茫然不解。如,人间到底有没有“预兆”?我不相信,但又确实在我被捕前的一天遇到过,就算是勉强的巧合吧。
我被捕前,没有得到任何“启发”和“暗示”。我心宽体胖,万事如意。奇怪的是,吃过元宵节的晚饭,我就烦躁不安,坐立不宁。入睡以后,午夜突然惊醒,身子蹦得老高,出了一身冷汗。我推推妻子说:
“今天有不少事,很是奇怪,无法解释。万一我碰到什么不幸的事,望你安下心来,扶儿育女,照往常一样过日子。”
妻子揉揉睡眼,没好气地说:
“神经病!你在说梦话吧?尽是胡言乱语!”
她根本不当一回事,翻身又呼呼入睡了;我则失眠良久,迷迷糊糊地直至破晓。想不到第二天我就被捕了。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?也许就是我们常说的“心血来潮”吧!
车辆南行,我知道是去南车站路看守所。这可是一块凶地呀!一路如坐针毡,内心忐忑。到了看守所,果然受到了一场不平常的接待:衣袋里的东西统统被掏出来;裤带被迫抽掉,大约是防我上吊自杀;刚买的两包香烟被撕得粉碎,扔进垃圾箱,抄身的警察倒并未“顺手牵羊。”
我身上还有不少钞票、支票和手表等东西,在台子上放了一小堆。警察说:
“这些东西怎么办?”
我语无伦次地回答:
“人已经到了这里,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呢?随便吧。”
我犯了一个错误:除支票外,这些东西其实都对我极有用处。这是后来才知道的。
“你不要,给你送回家去。”警察边理钞票边说。
然后,他们就让我盖了手印。这手印是十个指头全要盖的。犯人为这起了个雅号:“弹钢琴”。任何犯人一进监狱,第一件事就是“弹钢琴”。有时为了办案需要,也单独叫犯人出去验证手印。当他回监狱后,大家相问,回答总是轻快的:
“没事,弹钢琴。”
这种说法,幽默而新鲜。我在入狱前从未听说过。
盖完手印,对我说来,已是“换了人间”,从此进入另一个世界了。我两手拎着裤子,跟警察走过阴暗的走廊,进了牢房。
通宵失眠,那是理所当然的。我躺在地板上,虽有两条棉被,但仍感寒气袭人,周围则充满着神秘的气氛。百无聊赖,我就思考着为何捕我,今后家中会怎样,明天又如何解决裤带问题……我的两旁,蒙头睡着七八个人。他们似乎无所挂碍,倒也安静。我从未进过牢房,到此境地不禁昏昏沉沉,忧心忡忡,整夜不得人梦。
第二天早晨,从墙角上的小窗户看到天空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大雪。天气冷极了。但朝室内一瞧,心头倒有了点暖意。连我一共八个人,唯我一身狼狈,其余七人都干干净净,神态自若。房间很大,竟一尘不染;木质地板擦得精光发亮。不过,室内没有家具,“家徒四壁”,空荡荡地有点凄凉。后来我经历过,这种房间最多时关押二十四五人,那就挤得和沙丁鱼罐头差不多了。木门是永远关着的,除非有犯人进出。门上有个方孔,通过它,可以打水送饭。方孔上面还有一个小圆孔,像“电眼”一般模样,可以让工作人员从外向里探视犯人有无越轨行动。这是看守所牢房的典型结构。
大家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。因为陌生,他们很少与我讲话。但还是有人关心我:
“裤带解决了吗?”
真是一针见血,抓到痛处,我正为裤带发愁呢!那知,解决的办法简单得出奇:一个年老的同监犯,在旧衣服上撕下两块布条,拿出“针线”,替我缝在裤腰两边,拉紧,打个结,完了,似乎比皮带还方便些。这“针线”二字为什么要加引号呢?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了奇迹:所谓“线”,是犯人自己拆开袜子“纺”的;“针”则是竹制的。方法也很巧妙,从竹筷上弄下一小片,慢慢地磨尖,一头则乘星期日可以借剪刀、铁针之便小心穿个孔,以作穿线之用。这真是一件绝妙的艺术品啊!剪刀、铁针借用后,几小时就要归还的,而且一星期只有一次,这便逼着犯人做出这样的竹制“工艺品”来了。人这万物之灵的动物,适应性特别强,可以在石头上钻出缝来,挤在间隙中生存下去。
我一向丢三落四,乱七八糟,衣袋内的钱都抄去了,囊空如洗。上帝保佑,裤子的小表袋内竟还幸存有二元左右的钞票。这可解了我的围,用它买了毛巾、牙刷、牙膏、肥皂和草纸。不过,倘若实在没有钱,也不要紧,只要报告一声,看守所也会发给的,只是没有自己买的称心罢了。
入狱的次日,是星期天。窗外还在飘雪,我拥被而坐,似乎颇有“沙发”的韵味。我往日在外终日奔忙,从未有过这种静得出奇的生活。起先内心还常焦虑,后来“乐天知命”,泰然处之,不知不觉,在此安家落户,一住三年,直到判决。
这入狱的一幕,显然是秘密逮捕,怀疑我有严重的问题。
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个小人物?至今茫然。我那天元宵晚上,本是在一家小单位加班的,他们见我出外买香烟后,没有回去,都觉得莫明其妙。第二天,见有人来抄我的写字台,方才知道我是个“反革命分子”。于是,立即贴出大字报,把我骂得一佛出世,二佛涅槃,最后予以开除。这是直到平反后我才知道的。我被捕的那天,正飘着雨夹雪,我还借着同事的一双套鞋,至今赖帐未还呢!
在安静中度过了两天,就有人深夜来叫我的番号了。同监犯告诉我,这是第一次提审,不要慌张。说起监中的“番号”还真够有趣的。我前后总共只用了两个“番号”:1480、13315。后来判我徒刑13年,和“番号”一对照,忽然宿命论勃发,认为“命中注定,在劫难逃”。“1480”这个数字很糟糕,谐音“一事不灵”或“一世不灵”,而番号拆开,把每一个数字相加,正好是“13”!“13315”呢,也不吉利,加起来还是“13”,和我的刑期恰巧相符。我虽不迷信,但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,也算难得了。
看守所的走廊,设计得非常巧妙:只要有犯人提审通过,楼梯口一盏红灯就会发光,等犯人下楼走进审讯室,灯光自动熄灭。所以,尽管众多的犯人被频频提审,但通过走廊的,永远只有一个。也就是说,红灯亮时,只能有一个犯人进出。这个方法,堪称一绝,可以保证同案犯不会相遇。犯人的心态处在孤零零的气氛中,就容易考虑交代问题了。
我在审讯室接受了第一次提审。上面坐着三个人,中间一位,胖胖的圆脸,五十来岁,大概是主审员。他目光炯炯,满面冰霜,一直威严地通视着我的脸,约有几分钟之久。我坐在台下的椅子上,心情反倒而坦荡起来。这样的沉默又延长了几分钟,那威严的胖同志开口了:
“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这里吗?”
我并未感觉到这句话的分量。那时年轻,正是“三十三,乱刀斩”的年龄,就以轻松的口气回答说:
“不知道为什么呀!”
于是,一问一答,针锋相对,几个回合碰不拢头。胖同志要我回监房考虑交代。那时我正患着不轻不重的肺病,常常吐半口血,算是个病人,但也不会死。我就天真地说:
“请叫我家中送几瓶鱼肝油丸来,好么?”
胖胖的审讯员恼怒了!显然,在他看来我不坦白交代“罪行”,反而要吃鱼肝油丸滋补身体,真是想入非非,岂有此理!他一拍桌子,大声说道:
“嘿!你还吃什么鱼肝油?回去考虑问题。”
站在我身旁的一个警察,轻轻拍着我的肩膀,我就跟着他回监房去了。我天真地暗忖:提审也不可怕,说得稀奇,看来平常。
隔了两天,下午,我正坐在“沙发”上打盹,小方孔一开,叫我的番号。我想又是提审了,赶快穿好鞋子。那知道从小窗口陆续塞进了一大包东西:衣服、被褥、日用品、内衣裤……最后我摸到了硬邦邦的什么,一看,正是三瓶浓缩鱼肝油丸。我马上本能地想到:胖子呀胖子,你虽然那么严厉,但还是到我家里去过了,我得说声谢谢呢。
后来,胖同志又来提审。显然,他已到我家中“抄”过了,比以前温和些,说:
“我们看了你的日记本,说明你还不是死心塌地的反革命,你可以检举立功,何必替别人当殉葬品?啊?”
我听不懂胖子的话,也不知道要我检举什么。我说:
“审讯员同志,可不可以说得透彻点?我不懂你的话呀!”
在他看来,我真是“朽木不可雕也”,他微笑又像苦笑地说:
“那好吧,你把你认为要说的事,从头说来听听。”
于是,我约略报了三代,说了自己吃过新闻饭,确实写过不好的文章……哪知胖同志听得不耐烦了,又冒起火来:
“谁要你讲这些?我们早就知道的。”
“那你要我讲什么?”我瞠目不知所对。
“我要你交代我不知道的事情!”胖同志亮出了“底牌”。
“这就难了,我没有什么隐满组织的。要我讲你所不知道的事,从何说起呢?”
胖子料不到我会如此“顽固不化”,他开始“启发”了:
“我看错了,你还是真够顽固的。那我问你,国民党内是不是也称同志的?”
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不知他“胖葫芦”里装的是什么药:
“是啊,国民党自己人也叫‘同志’的呀。”
“这不就结了,你说,台湾最近派人来找过你吗?”
这会儿我急了:
“你怎么乱讲?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嘛!”
“我来问你,有个×××写信给你,称你‘同志’,并要你帮助他‘完成事业’,又怎样解释?快将内容交代了吧!”
我听了愕然良久。想了一会,恍然大悟:
“审讯员,你不要见怪。你这样问,我真要笑痛肚皮。哪有什么台湾来人呢?×××是我在粽子店吃点心认识的,他是粽子店的小开,要我帮他补习俄文。如此而已,岂有他哉!”
“那你是决心不交代的了。回去,好好想想,我们仁至义尽,再等你几天。”
然后,又是反复审讯,剔除和澄清了一些问题,预审就算告一段落了。我并无怨言,怀疑的事,根据别人所写材料追查的事,现实生活中是常有的。我倒是想,要是我解放前被什么“统”字号的特务机关抓去,如果对不拢口供,那是免不了要尝尝老虎凳味道的吧?但现在幸而一根毫毛也没有碰坏。胖同志是凶了点,那不算什么。自此以后,一隔数月,如入空门,再也无人问津,一直到三年以后,才以另外的原因起诉判决。
于是,我渐渐适应了这种监房生活:每天早晨,铺床叠被,堆成“沙发”;擦清地板;将马桶抬出去;接进热的洗脸水和早饭;拿出空“洋铜罐”,中饭再接满“洋铜罐”进来;出去放风,晒晒太阳……和周围熟了,就聊开了天。我只好安安生生地在这个小天地里落户了。
直到大约八个月后,忽然又来了提审。但轻松多了,只有一个年轻的审讯员,相对而坐。年轻人微笑着说:
“给你纸张,把你的历史详细写一遍吧。”
“那胖同志说,不是都知道了吗?我解放前‘地下’时就写过自传的。”
“再写一遍,至少对你没有坏处吧。”
我只得奉命再写,不料,后来每隔不久,就要我再写一遍,一共写了三遍。我不知道要这些同样的材料有什么用。再后来终于悟出道理:如果我假造历史,前后肯定会有漏洞,幸好我未瞒天过海,总算对得拢头,以后就不再叫我重写了。从此,“遁入空门”,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过了三年。未决犯不能见家人,但能得到家中接济。于是,我和同室的犯人成了“莫逆之交”、无话不谈的“朋友”了。那时,每天只吃两餐,上午十时,下午四时,都是干饭,人倒吃得白白胖胖的了。因为在牢房内如老僧入定,全无心事,红尘已灭,顾虑皆去,我平生还从未有过如此宁静的生活呢。
这就是每个犯人都要经历的预审期。我是三年,有的人则更长。
和我一起被关押的人,似乎都是问题告一段落的,不大提审。尽监房内挂着“监规纪律”,规定犯人不得交头接耳,谈天说地,但人有思想,不可能绝对缄口,即使独居,一人也会自言自语,何况24小时大家呆在一起,很少不说说话的。
进监第一年的国庆前夕,我们吃过很丰盛的晚饭,就“野狐参禅”似的坐等吹哨睡觉。但窗外的高音喇叭一直放到深夜方才停止,我津津有味地听着裘盛戎的铜锤花脸戏,那唱腔韵味淳朴,不同凡响;又听了金采凤的越剧《三盖衣》,千转百回,愁肠寸断。使我胆颤心惊的是,每段戏后,都要插进歌曲:“镇压反革命,大家一条心,……”戏曲让我悦耳开心,歌曲则令人毫毛凛凛。这在监房里度过的第一个国庆节,现在回想起来,甜酸苦辣,真像打翻了个五味罐。
并不是每天都能到室外放风晒太阳,但室内上、下午各有一次活动,那是准时的。这时,大家围成一个圆圈,在监房内兜圈子,一般要兜半个小时。这种活动,大家称它“做道场”。的确,很像和尚围着圆圈念经。我们“做道场”的时候,就是交头接耳的好时机。
最闷得发慌的是晚饭后到吹哨睡觉这段时间。前面说过,门上有个小圆孔,是专供工作人员观察的,于是,我们就轮流注视那个小孔,一旦发现有人张望干咳一声,室内立时肃静。事实上工作人员也不常来看,人之常情,他们也知道,闷得发慌时,总是要聊天的。
上下五千年,纵横九万里,互相说着些没遮拦的话儿,即使有谁吹牛,也不妨姑妄听之,大可不必深究。谈得最多的是春夏秋冬、子女老婆、风花雪月、花鸟虫鱼。各人的案情和反动言论是不谈的,或者说不敢谈的,谈这些玩意,每个犯人都知道它的后果和分量。
当有人问到我的家庭时,我说:
“父母均在,住在天堂苏州。我家中除了老婆外,就是很沉很沉的东西,重得很,两吨!”
别人听不懂,叫我不要打哈哈,说得清楚些。要是两吨金子,那就了不得了!
“一吨不是一千公斤吗?两吨就是二千公斤,折成市制,就是四千斤。斤者,‘金’也,就是四千金,这该懂了吧,我有四个女儿。”
大家说,这是个蹩脚的谜语;也有人说,这不过是“文字游戏”;更有人说,是我性子急躁,所以养不出儿子。
总之,这种“城头上大出丧——远兜远转”的胡诌,大家倒也觉得幽默可取。不过,到现在写这本书时,只剩下“一千金”了;还有“三千金”,已经妻离“女”散。“大千金”对我说:
“爸爸,这半生坎坷,不是你的错,历史也有责任。”
我记得,有一个年老的同监犯,一口南通海门话,每天晚饭后总要胡诌一段“乾隆皇帝下江南”,大家听得津津有味。他讲的故事也像《一千零一夜》一般,总也讲不完。日子一久,大家就打趣地称他为“乾隆钦犯”,后来简化,便直呼其为“乾隆”了。80年代初,这位“乾隆老佛爷”早已平反,居家纳福,我们还常往来,后来仙逝了。
至于我,就跟一个道地的北京人学上了京剧。他一句句哼着教我,我一句句跟着学唱。不,唱是不行的,只能低哼。这是我“做道场”时的必修课程。那知不出一月,竟然学会了全本《捉放曹》和《空城计》,至今我还能哼上两句《捉放·宿店》中“落花有意随流水,流水无情恋落花”的摇板呢。
除此以外,就是谈游山玩水。同监犯中有些人是到过外国的。谈起来就更有劲。
谈得最多的国内名山大川是黄山和洞庭湖。有个50岁左右的人说:“黄山真是世界一大奇迹。在北海看日出,云海迷漫,雾霭重重,白云苍狗,变幻莫测,但等红日露脸,则满天彩霞,像一个切开了的红透红透的西瓜,冉冉升起。傍晚在排云亭看日落,更是一绝,山外有山,峰间有峰,夕阳反射出万道金光,实在是少有的奇观呀!”大家也谈黄山的背篓姑娘,帮游客背行李,走着S形的步伐,据说这样就不吃力。这些姑娘能在深夜黑暗中飞奔下山,疾如猿猴,一转眼就不见身影了。一个湖南人,大谈八百里洞庭,湖波浩渺,一片烟云,尤其是君山的湘妃竹和全鱼席,堪称天下第一。我是江南人,则大谈太湖,硬说赛过洞庭,常常争得面红耳赤。自然,声音是很低的。现在想想,实在无聊。
一个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的犯人,大谈富士山麓箱根温泉区的绮丽风光;也谈到伊势海滨看潜水女如何剖蚌取珠,倒蛮有风趣。
尽管都是漫天乱弹,但漫长的时间毕竟打发过去了。要是不谈天吹牛,三年下来,不成哑巴才怪呢!
所以说呀,吃官司也并非如人们想像的那么可怕,有时竟然还别有一番情趣。这是政府实行了不打不骂的政策,才使犯人有了安全感。倘在解放以前坐牢,吃刑受苦,鬼才有胃口谈天说地!
我懂得一点外文。在监狱内,我遇见过几个外国人。这就浮现出一些往事可写,而且还是挺有趣的。
当我在看守所落户时,来了一个白俄老头犯人。他年过花甲,须发尽白。渐渐熟悉以后,我们就用俄语交谈起来。我的俄语会话很蹩脚,勉强能使老头听懂。
从谈话中,知道他是个老油子。他是沙俄贵族出身,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。十月革命后经西佰利亚逃到哈尔滨,后来长期在日本鬼混。关东大地震时,他恰好在去横滨的火车上,差点送了命。他说:“大地震前,横滨的海滩上爬来很多海龟,伏着不动。日本人用米酒喂它,结果都吃醉了,即使死命赶它,也仍不肯下海。其实,这是地震的预兆,但那时科学没有现在发达,没有人理解这种现象。结果,横滨沿海的民房,都被海啸巨浪卷得无影无踪了。”他会讲英、日、法、俄等国语言,就是不会讲中国话。当然,这是他自己说的,不知准确与否;如果吹牛,也无关紧要。对我说来,重要的是能用俄语交谈,等于学习俄语会话。
对于外国人,在那个时候,我本能地带有警惕性。“且吃蛤蜊,莫谈国事”,两人讲的只是风花雪月,不涉任何政治问题。这个白俄老头也真有那么点儿文学修养,背得出普希金、莱蒙托夫的长诗和克雷洛夫的寓言。我从他那里重温并记住了《金公鸡》《叶夫盖尼·奥涅金》和《巴拉奇诺》等长诗的片断;对《叶夫盖尼·奥涅金》中塔姬扬娜玩纸牌算命时那段韵句,我很感兴趣。好在有的是时间,在“做道场”时,他就耐心教我。等我坐下“参禅”,就可反复默诵,只要不出声,决不会有人干涉。此外,我还听了不少柴可夫斯基的风流轶事和老托尔斯泰、小托尔斯泰的趣闻。显然,我这些举动是不符合监规纪律的。监狱要求罪犯的是交代问题,早做新人,而我却在用外语叽哩咕噜地和外国人讲话,它不糟糕透顶!
这件事渐渐被监狱工作人员知道了。这当然是有人去汇报的,也就是通常所说的“打小报告”。干部把我叫了出去,严肃地说:
“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?来搞‘外交’吗?”
开门见山,直截了当地点中我的要害。我无言以对,但马上就清醒过来,争辩说:
“天地良心,我讲的全是文学故事和民间趣闻,没有一句话谈及政治。如果不信……”
我愣住了,讲不出可以取信于人的任何依据,而“对天发誓”之类是根本没有用处的。我只好恭候训话了。但这位上海口音的干部却未发火,也不上纲上线,更未小题大做,只是要我今后注意,不要再和老白俄搭腔。现在回想,我是很愧对这位通情达理的年青干部的,因为此后我仍悄悄地和俄国佬交谈。别人也许又打过“小报告”,但不知什么原因,却从未再来找过我。
一天,白俄老头受审回来,一语不发,一直喃喃地祷告,不断地在胸前划着十字。晚上,才沮丧地向我耳语说:
“明天上午我要被枪毙了!”
我几乎要笑出来,因为,我确信中国政府决不会如此草率地处理一个外国人。我说:
“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,你讲得清楚一点。”
他忧心忡忡地说:
“审讯员讲,明天上午要我换个环境,洗洗脑子,那不是枪毙又是什么?不枪毙怎么洗脑子?”
他显然不知道“洗脑子”是一句解放后海外敌视我们的习惯用语。我在他腰间捅了一下说:
“那好,看你明天是活着还是死了!”
老头子一整夜不停地祷告,辗转反侧,未得安眠。他确信这是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晚上了。也真巧,第二天上午果然将他“请”了出去。当叫到他的番号时,他路已走不动了,一切东西也都不要了,踉踉跄跄地出了监房,一去两个星期,没有下落。我代他整理了被服、包裹和食品,堆在一旁,那硕大的苹果就慢慢腐烂起来,中国犯人却不敢吃。
两星期后的一天傍晚,我们正在“做道场”,“哐啷”一声,房门打开,白俄老头回来了,精神焕发,脸红光。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一个俄语单词:
“странно!”(“奇怪!”有北京话“真玄”的意思)
我打趣说:
“你是人,还是鬼?”
他爽朗地笑出声来。然后,讲了“洗脑”的经过。我也不怕什么人再打“小报告”,就翻译给大家听。原来,那天被“请”出去后,政府就以礼相待,送到监狱医院的单人病房。他吃得好极了,天天有鸡腿或牛肉,还给他拿来许多俄文画报。监狱方面对他既不审问,更谈不上枪毙,而是让他在生活上足足享受了两星期。我以摆老资格的样子向他说:
“好了,不久你就可以出去了!”
果然,没几天,白俄老头高高兴兴地走了。
这老头没有祖国观念。这也有一个有趣的例子可以谈谈。当时,他只要承认苏联国籍,中国政府是可以将他遣返的,但他坚持无国籍。谁要劝他承认苏联国籍他就高声叫道:“无国籍。”尽管如此,政府仍然给他以外籍犯待遇,吃得不错,相当于中国人的“中灶”伙食标准。我曾问他:“你为什么不要苏联国籍呢?”他说,一是怕算旧帐,二是怕回去吃苦。他举了一个令人遗憾的例子:有一个承认苏联国籍的人,回白俄罗斯去了。他临行时与这个老白俄约定,将苏联生活的情况以书信形式报告。但情况要是不好,信上怎么能写呢?他们想了一个巧妙的办法:寄一张照片到上海来。如果情况很好,人就站着;中等一般,人就坐着;大为不妙,人就躺着。老白俄收到的。是人躺在草坪上的一张照片!我听了问他:“你想去哪儿?”他表示坚决要去南美洲,说那里气候宜人、生活便宜,在纽约过一天,在南美至少能过一星期。
作为同监几个月的人,我至今对他仍印象鲜明,只是那些俄文长诗已经忘得干干净净。不论他处世态度如何,我希望他仍在南美洲活着。如果他还在人间,该满100岁了吧?因为,我后来遇到一个为殴打妻子进监的南斯拉夫人,他认识那个老白俄,说他早已去了乌拉圭。这么说,他后来确实是去了南美洲。
1958年底到1959年,社会上“大跃进”,大炼钢铁,大放高产“卫星”,监狱也跟着手舞足蹈,折腾了大半年。现在回想起来,真是一场荒唐的春梦,一出滑稽的儿戏。
监狱内没有“人民公社”,只能大炼“钢铁”,大办“工业”。反右结束,犯人的“伤风”好了,却接着“发烧”,一头扎进“大跃进”里去了。不过,也得感谢“大跃进”,犯人的生活待遇得到了许多改善,似乎超过了反右以前。好比钟摆,又开始摆动回来了。
先说监狱内的“大炼钢铁”,那是件听起来好笑,其实十分可悲的事。监狱内所有可以利用的空地全部用上了。处处是一座座小窑,放着大大小小的坩埚,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般,东西几堆火,南北一缕烟,罪犯们一本正经地炼起钢铁来了。除了唯一象征监狱的铁窗没有拆除外,所有铁器如旧面盆、搪瓷缸、漱口杯、破痰盂等等,横扫一空,打了一场破旧搪瓷物品的歼灭战!入晚,更是灯火通明,一片火红,人声鼎沸,车水马龙。说它乱吧,倒也不是,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:将废铁装入坩埚,将焦炭放入炉内,然后开动功率很大的鼓风机,让废铁熔化,再由身强力壮的犯人,抬着倒进砂模,冷却就成了“钢锭”,不,严格地说,应该叫“铁锭”。到处都按“井”字形堆着这种“钢锭”,再用卡车运出狱交差,那就不是犯人的事了。
监狱内几十只鼓风机一齐狂吼,那巨大的轰鸣,等于一曲嘈杂的大合唱,其噪音起码在100分贝以上,闹得人心烦意乱,精神恍惚。炼钢倒也有技术人员。犯人中有不甘寂寞、哗众取宠的,只要自己报名,也不考核,即可上阵。有一个犯人原是建筑工程师,把炼钢说得天花乱坠,有眉有眼,政府干部立即信以为真,他马上变成了“炼钢英雄”!这位老兄也真卖力,整夜围着火堆转,戴着紫外镜,穿了工作服,反正谁也不懂怎样炼钢,由他说了算数。他就这样转呀转地,转到了一个“改造积极分子”的头衔。广播里表扬他,快报中称赞他,不费吹灰之力,成了一个“监房大亨”。但犯人私下的议论可不好听,看他远远走着,都说:“牛皮工程师来了!”至于我,担任统计“钢锭”数目、及时编写快报的工作,跟着那位“牛皮工程师”,也不知不觉像着了魔似地大吹牛皮。
炼来炼去,带“铁”的东西实在没有了,焦炭也弄不到了,这才悄悄收场。任凭那一堆堆“钢锭”,斑驳锈蚀,风吹雨打去吧。大办钢铁前后总共几个月。狂热告退之后,再也听不见鼓风机的轰鸣了。一场闹剧,慢慢沉寂。
于是,接着大办工业。
监狱当时有犯人工厂,如被服工场、印刷工场、小工场。何谓小工场?只有七八个懂得金工的犯人,几只台式老虎钳,一台脚踏皮带车床,专门替犯人修补些金属用品。等这些要修的金属品都炼了钢,小工场也就名存实亡了。但正在此时,监狱集中了一批自称会搞仪器仪表的犯人,决心在小工场的基础上创办一个仪表工厂。我是货真价实在仪表厂工作过的,所以就被认可为第一批入选者。
办这个工厂,出发点不能说不好。虽然跟着“大跃进”,走了一大段弯路,但后来总算奠定基础,再经整顿,步入正轨,变为工厂企业的佼佼者,出类拔萃,高人一等,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光学仪器工厂。不过,这是闹过无数笑话,付出过很多学费,从不懂到懂,一步步在艰难险阻中创业过来的,实在大不容易。时至今天,作为教训,虽然要谈点不愉快的往事,但打心而论,能有这样一家技术高超、工种齐全的劳改工厂,确是一大奇迹。
现在谈点闹笑话、付学费的事情。
1959年最初创办的那片工厂,设在提篮桥监狱的西牢大楼。这里,人们通常叫它“外国监牢”,因为旧社会这里原是关押外国犯人的地方(解放前即使犯了罪的外国人似乎也比中国犯人“高贵”一层)。那时,狂热冲昏了大家的头脑,只要犯人报出什么项目,干部都抱着信任的态度,一一批准。反正什么都试,什么都上。至今还记得的就有:高频信号发生器、光电比色计、生物显微镜、角膜显微镜、Q表、各色滤波片、双线示波器……其中最令人忍俊不禁的,要算是“直升飞机”!
这个声称试制直升飞机的犯人,倒的确是个勤学苦练、蛮有成绩的技术人员,我们在监外就已相识。可是,他对于直升飞机却是瞎子摸象,绝对外行。更糟糕的是,此人的思想甚为反动,往往想入非非,陶醉自己。他是四川人,在监房内就用四川官话没遮拦地说:“直升飞机造好,在屋顶试飞,我就可以‘黄鹤’一去不再回来了!”这些话后来被揭发出来,他也供认不讳。我觉得他很对不起那些不懂技术、却十分信任他的干部,实在是欺骗和愚弄了他们!钢材买了,铝材也买了,还要陪他天天到图书馆去查阅外文资料,指望他放一颗“高产卫星”,哪里知道他是信口开河,一派胡言呢!
生产电子仪器也闹笑话。所谓“高频信号发生器”,实际上就是收发报机。试制的犯人,倒是个无线电行家,但他思想不正,邋里邋遢,是一个上海人所说的“烂糊三鲜汤”人物。他把耳机往头上一套,整天价地响着“嘟嘟嘟”的声音,似乎正在卖力地工作。谁知在“嘟嘟”声的掩护下他正在听着“美国之音”和“BBC”的爵士音乐和污蔑我国的新闻呢!他一个人听听,闷声不响,倒也罢了,无奈他不甘寂寞,到处乱讲,这就犯了监狱的大忌。干部得知这个情况,其结果当然是他被“撤职查办”,检查批判,再不相信他了。
当时的车间,每天要生产光电比色计600台左右。我为这件事真是费尽心机,绞尽脑汁,但令人万分遗憾,仓库里积压了上万台,竟然全是废品!这些产品后来散落在虬江路一带的旧货摊头,“身世飘零”,每台二元也没有人要,真是不忍卒睹,可发一叹。那就是热火朝天的大跃进中的产物啊!
我还特别搞了一条土里土气的传送带,让它一只一只传过去,当时觉得挺新鲜,算件新生事物了。传送带的终点,也设了个检验员,但他的工作只是按动电钮,只要灯亮,就算“派司”,帮他封装底壳的犯人,行动更是“果断”,铁皮底板十有八九装不进去,他就拿来一把白铁匠用的大剪刀,左“咔嚓”一刀,右“咔嚓”一刀,塞进完事。现在想来,这些都等于重新犯罪,但那个年月却是可以捞到表扬的!原材料是好的,“工人”也是好的,但干部不懂技术和企业管理,任少数犯人瞎闹。我记得,有个罪犯在送回家的棉衣里,竟缝了几十块价值昂贵的光电池,被查了出来,干部才大吃一惊!本来认为,犯人反正不能外出,没有人会偷东西。工场里贵重物品满地狼藉。根本无据可依,无帐可查。
为此,后来按“八字方针”整顿企业时,开了个“反浪费展览会”。在会上,包括“直升飞机”在内的一大堆废品和破烂货,全部抖出来亮相了。虽然开了个会,教育了大家,但到底浪费了多少钱,却是一笔糊涂帐,谁也说不清。这些事,干部有责任,但最大的责任还在一些犯人。他们有的欺骗蒙蔽,有的浑水摸鱼,都想弄个“先进”当当。有的则略施小技,发泄私愤。例如上文说过的那位“烂糊三鲜汤”,被“撤职”后就到车间劳动。后来,他在装配一些精密的电子仪器时竟在变压器里撒上决明子,真空管座中放些烂茶叶,只要天气潮湿,就会引起跳火走电。但不知他是否故意为之,还是别的缘故。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:加刑十年!他还在监房内大讲“推背图”和六十年风水轮流转!现在他早已出狱,但“烂糊三鲜汤”的脾气,似乎并无多大转变,几年前我见到他,还是那副“三鲜汤”的模样儿。
以上说到的这些情形,我们习惯上“阿Q”式地谓之“交学费”。大炼“钢铁”,大造废品,一共交了多少学费呢?恐怕无人知道;如果算得出来,会是个可怕的天文数字!不过,孩子学步,总要摔几跤之后,才能慢慢站稳,60年代的劳改企业,已经再也不是那个样子了。大跃进的疯病过去,人们冷静下来,静静思考,终于清醒过来了。
这一番折腾,闹得我晕头转向。后来知道,社会上更不得了,日夜颠倒,元气大伤。监狱和社会虽只一墙之隔,但实际上是事事相通的。这一回不仅仅是伤风打喷嚏,而是一起发高烧了。
未完待续
本文选自《我的铁窗生涯》,沈立行/著,上海三联书店,1998年9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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